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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先後
作者: 逐夜 日期: 2004.04.02  天氣:  心情:

這是我在報紙上(中國時報)看到的一篇很不錯的散文,提供大家另一種除了愛情之外的思惟。看厭了風花雪月的文章嗎?看看這篇得到第二屆台北文學獎散文評審獎的文章吧!提供我們一種另類的思考路線。或許你會訝異於作者的思路是如此的不同吧!你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嗎?對兄弟姊妹這樣的倫理關係有過任何的體會嗎?有興趣的,耐著性子看完吧!文章是長了點,但是是一篇很棒的文章,值得花時間看看唷!(還是看看吧!花了我很多時間打的… ^_^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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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tle: 先後
作者:張惠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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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哥,今晚與你分開之後 , 忽然有此一念 ,想我或將先你而死。雖然人們容易誤信 ,以為早生者必然早逝 ,而晚生者得將生命的期限稍延。那是誤將人類生命的週期,當成了排隊一般先來後到,公平一律而有理可循了。

哥哥 , 我們曾經 , 漂浮在同一個子宮的羊水裡。我與你的關聯,便始自對那同一空間的先後佔有。我們曾經以臍帶,與同一個母親的身體相連,向她貪婪的需索養分。直到有人剪斷了臍帶,你與母親、母親與我,各自成為獨立的個體。關於人生的種種事,你的一切體會都早過我。但今晚我不禁想,也許我終會在死亡一事上,比你領略得更早。因此雖然你在我之前於母親的體腔裡完成了十個月的孵育,但世界是一只更大的體腔,或許我將早過於你,完成在這世界體腔中的生命期而離去。

哥哥 , 當我們小時候 , 我們是彼此的一切。我們不只從同一個子宮誕生 , 我們喝同一隻乳房的奶水。我們以相同的方式長大 , 以至於像是相隔數年 , 從同一個翻模出來的兩個人 。

我們是彼此的第一個玩伴。當我們都還是性別不明顯的孩童時 , 我們經常被打扮得外型相仿。以在親戚朋友間引發讚嘆。在家裡我們一同被成人歸類為小孩子 , 因而總被放置一起。當大人們忙於我們所不理解的雜事 , 我們移動身體從事某些他們稱之為遊戲的動作。

但是在那之外 , 哥哥 , 我一直在追趕你。你的一件穿不下的外衣 , 一雙過小的鞋 , 是我下一個長成的目標 , 要將自己長成與你相仿的體重身高 , 好像隻寄居蟹般襲用你拋棄了的殼。並且我不僅使用你的舊物 , 我還抄襲你的行為。我踩踏在每一個你踏過的腳印上 , 跟在你後頭上學去 , 讀你讀過了的課文 , 狂迷某個你迷過的樂團 , 學你高談闊論 , 組構自己其實還茫然未懂的語詞 , 像你一樣將這本那本書奉為聖經。我抄襲你。我僭用我們之間的年歲差距 , 把這差距當作模仿的利器 , 把你在我之前做過的一切當作臨摹的範帖。我抄襲你。才發現原來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如此。我寄居你寄居過的子宮 , 穿你穿過的衣服。而今 , 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 , 我與你在同一個體腔裡生息 , 要各自在其中完成一個生命的循環。而我抄襲你。

可是哥哥 , 有一種關係在小時候最親密 , 長大後便只能不斷地分歧疏遠。像是過早暴開的繁花 , 在時節到臨以前便揮霍了美豔 , 此後用盡所有力氣只為拖枝曳葉以免於四散離析。拉岡寫過這樣一個故事。當火車到站 , 一對小兄妹坐在窗旁面對面的位置 , 看往相反方向上月台兩端的公廁標誌。小男子把標誌上的文字誤認為站名 , 對他的妹妹說 :「看。這站叫『女士』。」小女孩說:「你這個白痴!這站明明是『男士』。」

拉岡說:「對這些孩子而言 , 女士與男士從此將是他們的靈魂各自奮鬥的兩個不同的國度。」我們的外型開始顯露性別的差異 , 成人開始買不同的衣服給我們。我不再穿你的舊衣服了 , 那些舊衣服便都送給了家裡有更小男孩的親朋 , 讓他們去寄居你的殼 , 而我卻開始有自己的殼了。

當我們在學校各自有了同性別的朋友 , 在我們還來得及會意之前 , 我們便開始偏離對方的世界愈來愈遠。我們不再是彼此唯一的玩伴 , 你的朋友開始拒絕我參加你們之間男孩的遊戲 , 如我亦不會邀請你參加我與女孩們的玩耍一般。偶爾我們在遊戲場上交換一個注視 , 便各自被友伴帶往不同的地方。

然而這一切不過是開始。而後我們終將遭遇最宿命的分歧。當我們終於 , 在多次言辭與意向的演練之後 , 有了各自的戀人。世界如此之大 , 我們各自向外延伸著自體的連結。

哥哥 , 我一直在意 , 在我的閱讀經驗裡 , 竟找不到令我印象深刻的兄妹。戀人夫妻的故事太多 , 父母子女的也不少。但兄妹這種關係 , 卻相對顯得那樣貧瘠 , 好像從這個關係裡 , 誕生不出詩歌與傳奇。除非是在遠古神話裡 , 兄妹被當作一種夫妻關係的擬似代替品 , 如日本創生神話裡的伊祁那耶與依祁那美 , 交歡之後產出了日本國的國土。創生神話似乎特別偏愛兄妹間的婚配 , 北歐費爾森家族的創生神祇 , 也是一對在亂倫大罪與生殖需要之間走鋼索的兄妹。當哥哥為恐懼亂倫而一再拒絕與妹妹結合 , 妹妹卻為求家族命脈的延續 , 夜夜改扮成神祕的女子與哥哥交媾。在族人滅絕 , 荒無人煙的北歐大地上 , 妹妹的喬裝改扮 , 竟能說服哥哥另一個陌生女子的存在 , 這一切荒謬的安排 , 其實不過是面對亂倫禁忌自欺欺人的掩蓋。

但在這種作為夫妻的替代關係之外 , 我找不到太多兄妹關係的寓言。兄妹的關係不是一不小心向亂倫的方向擺盪 , 便是弭散於無形。哥哥 , 李維史陀說 , 亂倫禁忌是為了使一個家庭與其他家庭混合 , 為了避免家庭內部永無止境地重複自毛混合。亂倫禁忌成功地編織了姻親之網 , 避免同宗血緣陷入孤立的傾向 , 使社會得以延續。若非這個禁忌 , 任何社會都不可能生存。

倘若 , 李維史陀是對的 , 那麼哥哥 , 在潛意識根深蒂固的亂倫恐懼裡 , 我與你都是家族向外延伸的端點。亂倫恐懼 , 在一切生物學的原理之外 , 表徵了人類社會企求連結 , 懼怕孤立的傾向。我與你肩負擴編姻親之網的責任 , 自我們成長以來 , 我們便被鼓勵向外尋索婚配的對象。向外、向外 , 只能向外。

因此家族是一個大爆炸後的宇宙。不斷外擴的放射驅力 , 使每一個成員的間隙無盡地被拉大。而兄妹是種暫時的關係 , 是在我們長為成人前一個微妙的平衡 , 此後兄妹終要隨著家族的擴散而疏遠 , 各自成為另一張姻親之網構結的端點 , 成為不同家族的人。而在社會父系的宗譜裡 , 妹妹便是那個被逐出的人。
我想起電影裡的瑪歌皇后。她的婚姻是一場家族的利益結盟。她被家族的意志許配給信奉新教的貴族領袖 , 好為家族的向外連結作佈局。但是 , 為了愛人被判死刑 , 她又必須回到家族 , 向她的國王哥哥要求赦免令。那時她的哥哥身中劇毒 , 周身汗血 , 鮮紅色的血汗自蠟黃的皮膚沁湧出來 , 染紅了瑪歌的雪白華服。家族內蘊著一場安靜的血腥分泌。她始終沒能讓哥哥簽下愛人的赦免令。
當哥哥與愛人在同一天死去 , 他便離開了巴黎。在新教的南方 , 與一個同志般的丈夫 , 建立一個新的宗譜。哥哥 , 那是在家族擴張的動力版圖裡 , 一則妹妹的寓言。

親愛的哥哥 ,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 ?

意味著成長後的我們必須各自向外尋找一個伴侶。意味著我們不再是對方最合理的玩伴。意味著我們開始從對方身邊缺席。因為約會而晚歸時 , 在樓梯間遇見彼此。剛與戀人親密過的臉頰 , 還掛著戀人的溫度。雖然 , 哥哥 , 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我們曾經 , 比戀人更親密。然而作為彼此生命中第一個年齡相近的異性 , 我們從來都在潛移默化中清楚明白亂倫的禁忌。於是再親密的兄妹情感也有肉體的性愛作為不可能的底限。當你與你的戀人有了第一次的性愛 , 你從此不同了。

你從此有了一個同你一起超越關係極親密界限的對象。那是我所不可能置身的位置。因此哥哥 , 請你原諒我曾經嫉妒過你的戀人。當你說起她的美好質素 , 說起與她一起生活的願望 , 我不嫉妒她 , 我嫉妒一個可能的位置。超越了身體可能的亂倫越界 , 一個關係的、位置的禁忌。如同奧菲斯思念亡妻 , 卻不能每天渡過冥河去看她。不 , 那是不可能的。即使是在神話的世界裡,法術與符咒超越了邏輯的規範 , 生者與死者仍有不可逾越的界限。奧菲斯受制於魔幻的律法 , 我們受制於彼此的身份 , 受制於一個關係。

那麼哥哥 , 在這一切禁忌與限制的底層 , 我正學著不看不聽。從共同的子宮、共同的奶水孕育出來的 , 我與你之間神祕的關連 , 恐怕終將因為時間帶我們遠離子宮 , 遠離乳房而消散吧。但無論如何 , 曾經漂浮在同樣溫暖的羊水裡 , 我們會記得彼此如何分享了同一個母體的源頭。除此之外 , 我們無力阻攔一個關係的消失。

哥哥 , 像今天這樣的晚上 , 我想起死亡。並且因為死亡 , 我終於想起了一則兄妹的故事。那是安蒂岡妮。伊底帕斯之女。她的父親為殺父弒母之罪自剜雙目 , 流放異域。她的母親也是她的祖母。她是一切關係僭越的產物 , 她是人倫常理被神諭翻攪打亂後的結晶。

安蒂岡妮。當她的舅父克里昂在伊底帕斯之後當了底比斯城的王 , 她的兩個兄弟為了一個失去繼承權的城池而爭戰。為守衛底比斯而戰死的伊提克里斯 , 被賜以隆重的葬禮。率軍攻打底比斯的波里尼西斯 , 則曝屍戰場 , 底比斯王下令禁止任何人將他的屍首埋葬。安蒂岡妮。當她的兄弟們在戰場上萎謝 , 當她在一場戰事裡失去了兩個親人 , 安蒂岡妮以一介肉身對抗國家的權力 , 堅持對死者的禮敬。而當故事的本身如此傾向被歸納成國家暴力與喪葬習俗間的衝突 , 克里昂被等同於忽視神律的苛政暴君 , 安蒂岡妮作為一個妹妹的角色也就被淡忘了。死在墓穴禁錮的安蒂岡妮 , 終須藉助另一場神怒 , 挾借公理正義的名號來復仇。

但是我們知道 , 站在戰事結束後的荒野上 , 安蒂岡妮冒險違背王命 , 在屍體上撒了一層薄沙 , 充作寒微的殯殮。那時她絕不是扮演著一個暴政抗議者的角色 , 而是以一個姊妹的姿態 , 對死去的兄弟執行最後的儀式。

安蒂岡妮 , 紊亂關係錯綜的女兒 , 看著與她從同一個子宮誕出 , 卻先她而死的兄弟 , 所有生命的可能已從他開始變色壞死的肉軀遁走。如同生命伊始之時 , 他們從同一個母體流出 , 流進世界。如今安蒂岡妮必要用一把黃沙面對她的兄弟 , 目送這個兄弟完成一個生命的循環而從世界流走。因為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。

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。我們在其中連結而後失散。我的哥哥 , 我如此聲聲稱呼你為我的哥哥。然而我們都知道 , 流動的世界裡我們從來無兄無妹。卻不明白 , 是我們虛構了彼此 , 還是 , 我們同為這個關係所虛構。

把這篇文章一字一字的打出來 , 同時也再看過這篇文章一遍 , 然而還是再一次被深深的觸動了淚腺開關一次。第一次看過這篇文章 , 就深為感動不已。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一個問題的我 , 卻對兄妹這樣虛無的關係有著深深的體認 , 正如同作者在最後所言『流動的世界裡我們從來無兄無妹』。身為家中老么的我 , 心中對這樣的一句話真有著無能為力的感慨 , 因為這樣的關係終將隨著兄弟姊妹的婚嫁 , 各自建立家庭的必要 , 只為了家族生命的延續而消失於無形。無論感情多好的兄弟姊妹 , 最後仍然必須在各自的家族擴編端點角色裡 , 走上宿命所安排好的結局。

是的 , 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。無論是哪一種關係 , 我們終將完成在這體腔裡的生命週期而結束 , 再接續著另一個生命循環的開始 , 如果真的有輪迴的話…

我們的生命都是如此的短暫啊!而每一種關係 , 都只能在這樣的限制下展開與結束 , 真的短暫到令人來不及體會的地步……。 對於這個 , 我也有另一番體驗與慨嘆,那是我從來不曾珍惜的關係 , 等到自己心中有所體會的時候 , 已經結束了 , 而且結束得令我傻眼心慌直想掉淚。為什麼自己從來不懂得珍惜 ,等到自己想去珍惜時 , 已經沒有讓我可以珍惜的人了……

所以珍惜身邊每一個跟我們「有關係」的人吧!今天我們嬉嬉笑笑 , 明日或許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。 不管是我們先完成生命的週期 , 還是他們先完成生命的週期而離開這個世界體腔 , 在這樣的前提下 , 我們無能為力改變什麼 , 只能盡力的去珍惜這個關係在還沒消失之前的存在了。

你說是嗎 ?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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