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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今天晚上吃水餃
作者: 康洛	日期: 2008.02.02　　天氣: 　心情:

來來來....交日記

【聯合報╱王大智】 2008.01.19 03:57 am

我最煩家務事！分財產的事，怎麼會扯到我頭上？早上焦頭打電話給我，要我陪他到雲林去巡一趟。
說我膀子粗，個頭大，去給他岳父家壯場面！原來我以為什麼人欺負他，表示那有什麼問題！後來知道，是焦頭老婆兩個哥哥爭財產，要在祠堂裡面講理。
我馬上洩氣！我算是誰，去扯人家家務事？難道要我去人家祠堂裡發飆？
道上有道上規矩，這算是什麼壯場面？
傳出去很丟人！況且，焦頭這個人我明白，摳！紅包一定很小。

沒有風，在火車上就不舒服。下了火車，又換了好幾趟車。轉彎抹角，到了一個叫做下田尾的怪地方。
天氣熱，什麼都發亮。大太陽把所有的東西，都罩上一層金光。各種景物都清楚得很假，我一點也不高興。
我喜歡五光十色的夜台北。我本來就不喜歡白天！不喜歡大自然！何況，一個看起來很假的大自然。

到了焦頭老婆娘家。門口有一個缺門牙的女孩，蹲在地上小便。一看就精神不正常，嘴角流著口水，要拉我的褲子。還不清不楚的叫我「大哥哥」「大哥哥」。
什麼東西！憑什麼叫我哥哥！我正想罵她，忽然看到她眼中無神，並沒有看著我講話。
我在大太陽底下立刻打冷顫！我的世界裡沒有這種人。對這種不知道怕是什麼的白癡，我很怕！不騙你。
從心裡發冷，從背後發毛的那種怕。我罵她的那句「幹伊娘」，和檳榔汁一起攪在嘴裡，吞不下去，也吐不出來。

一進屋子，迎面來了一陣冷氣。裡面很黑，看不清楚。只覺得和外面的光線熱氣都正相反。
好像一腳踏空，要被吸進去一樣。忽然覺得旁邊有一塊白影，轉頭一看，一張大白紙！貼在門板上！上面寫了好大的兩個字——「嚴制」！
幹！我真的沒有見過字寫得那樣大的！腳下有點不穩，踩到旁邊焦頭的腳。
我大聲罵了他一句「伊娘啦」。但是沒有用，一切都不對。

說實在，我們這種人，平日在社會上攪和。對於身旁的各種情況，比一般人敏感。
也就是說，照子亮！這個場面，我知道，我根本就不該來。沒有人怕我！我沒有施力點！
人家家裡死了人，小孩吵架，心思都集中到一些特定事情上。
當暴力碰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候，他們感覺不到暴力。
他們不能分神來怕我！我對這種事情懂得很透澈。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裝傻。
不要讓他們看出我是兄弟，是橋頭里的角頭。最後，摸摸鼻子走路！

喪家的女主人七十多歲，叫劉樹。男人死了一個月，竟然沒有下葬。
說是兩個兒子吵著爭財產。老太婆沒有辦法，只好兒子一吵她就哭。
一哭就搶天呼地的叫老伴，好像要他從棺材裡跳出來幫她。
所以棺材一直放在後面祠堂，做為對付她兒子的護身符。

焦頭是這一家的女婿，家境可以。聽說，女兒也不爭什麼。
只是因為心疼媽媽，所以叫她老公回來幫忙。我的角色，是女婿帶回來穩場面的，不要她媽媽太難看。
我和劉樹一邊，對付還沒見到的兩個哥哥。這種推論和態勢，是我的照子告訴我的，不是焦頭告訴我的。
焦頭那個驢蛋，老婆說什麼就做什麼，沒主見。我這一趟的任務，就是替他撐腰墊背的貨色！一個黑社會老大，被小時候的鳥同學，弄到鄉下一個辦喪事的小屋裡，來保護一個老太婆，來處裡人家怎樣分錢。……又不會分給我！
我要倒楣了。我在社會上的雄風美名，要在我不該出現的場合，不會處理的事情上，被踏扁。

我就知道，老太婆要開始哭了。哭也沒什麼，還要對我跪！夭壽！
我只有把人打到哭。還沒辦事就哭，沒安什麼好心！紅包會縮水！至於說下跪，也不是沒有人對我下跪。
有一次，我一拳把一個欠我錢的痞子牙打掉，他也給我下跪。
只是，那個角度很適合我再給他一腳，結果他又掉了兩顆牙。
現在，我也很職業性的在算角度。……忽然想到她是一個老太婆！你知道那種感覺嗎？幹！

火車上的不舒服，悶熱的天氣，門口瘋女的眼神，寫得太大的「嚴制」……還有老太婆的哭叫，都混在一起了。
我開始流汗。在黑漆陰冷的屋子裡流汗。
我要做什麼？我幹什麼在這裡？我除了浪費一天，還有嚴重損失。大家不知道我是誰，大家不怕我。
我的尊嚴已經被扯掉一角！我的心情很不好，這會影響到我明天也不好！就好像一個一萬塊的妓女，被叫到房間，結果人家退貨！害她以後也不好賣！唉，什麼好貨，被弄到不識貨的人手裡，都是這樣！

又哭又鬧一陣，老太婆看我沒有什麼反應。竟然給我來一個匍匐前進！爬到我的前面，拉我的褲子，鼻涕滴到我的鞋子上。
我這才想到外面的那個瘋女，大概是老太婆的什麼親戚，不然怎麼都會這一手！我想要請教，對於這種滿地爬的老太婆，黑社會要怎樣處理！

倒楣的事情還沒結束。外面來了一部警車，咿喔咿喔的叫。到了喪家門口，下來兩個警察！焦頭走到門口，大聲的叫「阿基！阿輝！」明白了嗎？老太婆的兒子，是兩個警察！

還沒有時間罵焦頭，人家已經進屋子了！說也奇怪，兩個兒子一進房間，我就不流汗了。
一聞見制服的味道，嘿嘿，所有的神經就快速恢復正常！憑我黑社會三十年，什麼事情不能解決！
我一輩子只信兩個字，就是生存。
所以，我在街上是老大，在牢裡是老大。在KTV是老大，在茶室也是老大。……在今天這種莫名奇妙的該死場合，我還是老大。當然，今天老大很難做。
但是憑我能屈而能伸，有力而詭詐；憑著我生存二字的神主牌，看我今天怎麼耍！

開始各種正常運作！先主動的打招呼：「基哥！輝哥！」聲音響亮有力。條子的照子也很亮，看我一眼但是不答腔。給我下馬威，建立階級！沒有關係，戲要繼續演。送上檳榔，不吃？也沒有關係。香菸總要抽吧。

香菸抽了一下，沒有人講話。但是有人神經繃得很緊，我看得出來。多半故作瀟灑的人，都很神經質。
我不但不流汗，而且真的輕鬆起來。因為我漸漸看到一種藍圖，一種劇本。一種可以開始演的戲。
只要我的評估不錯，這個戲有賣點！我知道如何脫困和收場！這些戲都在我的腦子裡面轉。
這就是可以做老大的本錢，隨時編戲，隨時演戲。打人？基本上我最近很少打人。

對啦，戲上演啦。老太婆首先忍不住，開始罵人。罵得又快又狠毒，剛才的那一套沒有了，換招了。
我站一邊，差點笑倒。老太婆罵三字經呢！你懂嗎，誰都可以罵那兩個警察三字經，就是老太婆不可以！
她難道要自己搞自己嗎？接著，焦頭老婆加入戰局，也罵得又快又狠毒。
這次我就很有經驗，仔細聽她有沒有罵三字經。
結果，也有兩三句！真是趣味！難道平日他們都是亂的嗎？
這裡面最沒種的就是焦頭。他站在一個角落，好像和他老婆一邊，又好像是局外人。
他老婆扔了一個杯子到地上，一個碎片跳到他臉上，馬上出現一道小口子。焦頭也立刻加入這個亂局。
不過，他不是吵架，而是一直問他老婆哪裡有萬金油。
沒有人要理他，他竟然去問他岳母！老太婆轉過來罵焦頭！整個房間，被兩個女人搞到烏煙瘴氣。
我開始懷疑，是誰要霸占家產！這時候，那個外面尿尿的女孩爬進來。笑了一下，然後開始大哭。
現在有三個女人鬧，屋頂要被掀掉了！

我一直在看那兩個警察。他們沒有什麼動靜，在這種槍林彈雨中，還坐在椅子上抽菸。
女人們的攻勢有加強的企圖，她們越來越靠近那兩個男人。照這種態勢下去，下面就要有全武行！我發現阿輝移動了一下身體，眼睛沒有目的的看了看地下。
阿基的嘴巴抿在一起，眼睛很快的眨了幾下。
這種事情都逃不過我的觀察，這種事情都有意義的。
你懂嗎？平日裡，我就看這些事情，決定我的行動。這兩個傢伙要走了！

我動了一下肩膀，脖子響了一下。兩個警察在這種混亂中，也很警覺。
我看阿輝一眼，抬頭看天花板。我再看阿輝時，他也抬頭看天花板，然後直直的瞪著我。
同樣的事情，我也對阿基做了一次，阿基的反應是用眼睛把整個屋子掃了一遍，然後直直的瞪著我。

忽然，阿基把槍掏出來！小小聲的講：

「不要裝了啦。認出來了啦！」

阿輝把手臂搭到椅背上，慢慢把腳蹺起來。聲音更小：

「你就是那個在北投收帳，還把人家老婆肚子插一刀的！」

阿基的槍口動了一下，眼眉也動了一下。

屋裡沒有聲音了。真的沒有聲音了。一切都從我脖子響了一下，變到別的事情去了。
就好像電影裡，一個場景忽然接到一個不相干的場景。原來的三個女主角退場，三個男主角上場。
我拿起地下一個空寶特瓶，差不多像慢動作一樣，把瓶子丟向阿基。阿基很輕易的閃過。
阿輝則像彈簧一樣跳起來，撲向我。

「襲警啊！現行犯啊！抓起來！」

「不要動！動就斃了你！」

現在警察的聲音大起來。兩個人比剛剛那三個人的聲音還大！阿輝抓住我的手臂，扭到後面。另一隻手勒住我的脖子，就把我向門外拉。

「帶走！」

「伊娘啦！以後不要過新竹以北！」

我邊走邊罵。過門檻的時候，還很用力的踹了門一腳。就是那個有寫了大字的門。
門環響了幾下，整間屋子裡還是沒有聲音。我被他們拉到門外，拉到陽光裡面。屋子像是一個張著嘴的怪物。
張著嘴，但是發不出聲音。嘴裡面有三個女人，和一個驢蛋焦頭！

警車停在路邊。阿基跳上駕駛位，阿輝把我推進後座。我瞄了屋子一眼，它還在那裡張著嘴。
什麼聲音都沒有，我注意到門板上的白紙，很像一顆牙齒。

警車開始咿喔咿喔的叫。土路走完了，轉上了柏油路。外面一切都還是一樣，都在陽光下發著亮，而且有點刺眼。
阿基在一個檳榔攤停下車，向西施拿了一包檳榔。回到警車旁邊，他踢了輪胎幾下。
鄉下的路不好，弄得車身都是灰塵。阿基進了前座，發動引擎。車子顛簸了一下，走上省道。

在後座，阿輝看看我。

「會裝喔。很會扔汽水瓶喔。」

「會裝喔。什麼刀子刺肚皮喔！」

我把頭靠在椅背上，調整到舒服的位置。看看阿輝。

「幹！不裝行嗎？不裝能救你們出來嗎？」

「幹！是救你自己吧！大哥！到人家祠堂來收紅包嘍！很好混喔！」

阿基把檳榔丟到後面。

「哪裡！你們上次新竹賭的還沒有還喔！難收喔！不好混喔！」

氣氛稍微冷了一下。阿輝推推我：

「欸！晚上要去掃一個場子。一起去一下，看清楚，不要對不起朋友。」

阿基從後照鏡裡看看我。

「要不要先去吃水餃？」

老大的一天又過去了，就是這樣。
焦頭看到我丟瓶子，看到我被帶走，紅包不大不行！
阿基阿輝被我救出來，人情先欠著！場子是誰的，了解一下！做做警方仲裁者！神氣！雙方都又有人情，再欠著！
晚上就是這樣過。水餃吃一吃，看看再怎麼攪和！

【2008/01/19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[:u] 好看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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